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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9.慈父与兄弟.上

    

139.慈父与兄弟.上



    柳家良不是个好父亲。

    他甚至算不上是个人。

    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,活活把老婆给打死了。

    词典上说,父,家长举教者,谓之山,谓之海,谓之榜样。

    所以坏种生坏种,柳云安做原配长子,柳云洲做私生次子。

    虽然流着同样的血脉,但柳云安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个异母弟弟,他致力于折磨他的童年,这个乐趣直到柳云洲十六岁。

    苏幼仪,也就是柳云洲的母亲死后,柳云洲跌进了后花园里的小荷池,生了一场重病,高烧三天,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
    他以为母亲是母亲,父亲是父亲,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每逢忌日柳云安都不准他去,为什么有时看他的眼神轻蔑又厌恶。

    现在他懂了,柳云安心里是恨的,恨他有一个苟延残喘但依旧会抚摸他头发的母亲。

    可笑他多年来拼尽全力要做一个好弟弟,品学兼优,人人夸赞。

    一场笑话罢了。

    七年过去,他第一次来看苏幼仪。关于她的一切都被柳云安抹掉了,只剩下一副遗骨,与青山长眠于此。

    甚至连遗骨都不知道姓谁名谁,石碑上镌刻的字迹早就被风吹雨打磨平了。柳云安叫他来拜这孤碑野坟,口中说大哥也无可奈何,这么多年过去,当初埋在哪里,早就不记得了。

    遗物也都被销毁殆尽,只剩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,母亲当做心头宝的东西,从阁楼的蜘蛛网里扒拉出来,断成几截。

    他知道柳云安想看他崩溃,所以他什么也没说,就直挺挺跪下去,任由黄纸焚化的青烟袅袅腾入远云。

    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,母爱对他来说在陌生的,是一个错误,是他可笑又可悲的人生的源头。

    其实仔细想想,他早就知道母亲已经行将就木了,她得不到理想中的爱情,于是枯萎了,她的死亡是注定的,谁也阻挡不了,谁也不该埋怨。

    那是她的命。

    万恬说他将来会后悔,现在他真的后悔了。

    可是后悔有什么用,越后悔记忆就越清晰,痛苦的时候往事会自己爬上来折磨你。

    他也曾经拥有过太阳,温暖的太阳,比花朵还漂亮的太阳,让懦弱之人自荐形愧的太阳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他整夜失眠,又睡到醒不过来,一闭眼就是万恬站在远处跟他挥手,说我走了,你也走吧。

    惊醒之后他浑身冷汗,记忆里腥臭的死鱼在烈日下扑腾,鳞片闪着干涸的光泽...

    他很想给她打个电话,什么都不说也好,就只想听听她的声音。

    可他永远按不下那个拨号键,他反复地问自己,你有资格吗,你有羞耻心吗,你凭什么埋怨她,又凭什么让她承担那份痛苦,到头来却厚颜无耻地全忘了。

    他一直相信自己与残暴乖戾的柳云安是不同的,和冷心冷情的柳家人也不一样,他性情温良,是个异类,是柳云安口中的软骨头...

    那天晚上他对程璐也很粗暴,她很害怕,但他觉得如果她有任何诋毁万恬的行为,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伤害她。

    他抢了手机,删除了照片,按灭屏幕的那一刻,黑暗清晰地映出他的表情。

    骇人得可怕。

    远山苍翠,天际阴沉,劲阔的风在山野间呼啸,撕裂了厚重的云层,一线阳光飘洒,如同莲池垂向犍陀多的蛛丝。

    柳云洲把酒倾洒在黄土垄中,尘灰飞溅,土地湿润。马上要入冬了,石头缝隙里却新长出几丛小嫩芽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,拍拍膝盖上的灰,头也不回地下山了。

    半山腰有个小佛寺,飞檐翘角,古朴沉肃,但香火寥寥,树杈上停了两只喜鹊,小和尚靠着门槛打瞌睡。

    金尊佛像宝相庄严,左手宝珠右手锡杖,端坐叶青莲花。

    柳云洲有点累了。

    所以他跪下来,额头叩地,然后起身,重复,一次,一次,又一次。

    地砖冰冷又坚硬,就像是磨碎膝骨的石斧,那么沉重。他有许多话要讲,却只有俯首时才觉得心安。

    这是很耗体力的动作,夕阳落在他脸上,汗珠滚落。佛尊金身耀耀,低眉垂目,不言不语。

    小和尚醒了,站在身后合掌静立。没有人说话,谁也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,又为什么苦苦叩拜。风吹响屋檐下的青铜铃,像是夏日时风拂过悬铃木的枝叶。

    最后直起身的时候,他连走路都无力,汗水浸透了衣衫。夕阳斜沉,他遮着阳光抬头看,小喜鹊已经飞走了。

    车停在山脚下,两个身姿魁梧的保镖抽着烟百无聊赖,看到柳云洲来了,一个连忙鞠躬叫小少爷,一个斜着眼睛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“什么少爷。”   他低声嘟囔,“小杂种。”

    柳云安对弟弟多有不屑,所以身边人就上行下效,连条看门狗都不把他放在眼里。

    同事拽了拽他,让他别乱说话。

    “怕什么?”   他声音更大了些,“他能怎么样?”

    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扯闲篇,不相信一个家里还能生出来两个天差地别的种,和残暴的柳云安不同,柳云洲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,多一分不说,错一分不做。

    说好听了叫懂事,说不好听叫怯懦。

    好比现在,都已经被人指着鼻子骂了,还是什么话都不说,倒是不笑了,面无表情的。

    他嗤笑一声,扔了烟蒂,去给柳云洲开车门。

    车里坐了个女孩。

    这是柳云安的风格,他去哪都带着女人,各种各样的女人。如果说弟弟是洁身自好的纯情少年,那哥哥就是浪荡荒yin的纨绔公子。

    女孩年纪不大,发髻上簪了两个漂亮的蝴蝶钗,打扮幼齿,都不知道有没有成年。

    她好奇地看着柳云洲,眼瞳清澈。

    柳云洲冲她笑了笑。

    这一笑女孩脸都红了,他有一副好皮囊,笑起来各阶段通杀。

    “抱歉,借用一下。”   他说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犍陀多的蛛丝:参考芥川《地狱变》,比喻罪恶多端之人的救赎。